在轉型背后,埋藏著創新工場對當下處境的不滿足,以及對捕捉機會的渴望。
曾經有非常小的時間窗口擺在創新工場面前。
2010年4月,清華大學的麥當勞內,王興坐在創新工場一位投資人對面,說了一句話:“200萬美元總應該有人投了吧?”在這位投資人記憶里,這是創新工場有可能抓住美團這個日后巨擘的一個非常小的時間窗口,很快,紅杉中國出手,投資額躍升,窗口關閉了。
問到成立十年的成績單,李開復對此的反應是兩手一擺,先把成績結算的時間線拉長——如果從更早期來看,是因為時間不夠,如果從現在來看,“已經有很多很厲害的公司”。他舉出例子——如今比特大陸估值超過150億美元,曠視科技估值超113億美元,VIPKID估值超過45億美元,知乎估值近35億美元。況且,他強調,并非投中獨角獸就萬事大吉,捕獲的時間點也很重要,如果趕在獨角獸出頭之日的末尾一輪硬擠進去,意義不大。
創新工場投中的17家獨角獸,“幾乎每一家都是從第一輪投入”,等了五年七年甚至十年,才等到它們成為獨角獸,曠視科技為創新工場帶來400倍的回報,VIPKID帶來1100倍,“真的算基金的回報,肯定不會不好”。
綜合錯過與回報,李開復給創新工場的過去十年打了90分,至于未來,創新工場將投資階段延展至全周期投資,但“肯定不只是一個投資機構”,做實業也在考慮中。不過要將實業做多“重”還未確定。
這會是屬于創新工場的新的康莊大道嗎?有機構也在走相似的路徑,規模越做越大;也有機構對此持保守態度,認為每個機構都有自己的能力邊界,在能力范圍內深耕才可能持久。
不過在李開復看來,方向是篤定的。他注意到美國有四家VC在過去十年崛起特別快,比如Benchmark。“他們為什么能起來?因為這些人有技術產品、創業經驗,相對年輕,相對比較接地氣。”他認為,這也是成立十年的創新工場的寫照。
復盤
總體來看,創新工場對軟件更為熟悉,他們投資的400多家企業里面,硬件項目不到10%,the one鋼琴、美圖手機、小牛電動、摩拜單車……創新工場的謹慎可見一斑。
李開復說,他們會特別在乎每一個創始人和團隊,是不是很透徹地了解用戶、競爭對手與行業,是不是對每一個開發步驟了如指掌……如果創業者沒有被他們的問題所考倒,反而講出很多他們沒有料到的事,“這是我們最開心的,表示這個人真的是很有料很有真才實學”。
他自己也說,盡管有很多創業者靠其他理由成功了,譬如膽子夠大,口才夠好,或者本身某些方面欠缺,但是后來找到其他人加入彌補團隊,但在創新工場“嚴謹”的考量中,這些基本被pass掉了,“這就是我們的style,是我們的基因”。
如果從基因來看這家機構,創新工場的核心團隊本身擅長技術趨勢預測,高管當中有15位為理工博士,團隊80%以上有技術背景或者理工學位,在投資時也偏愛技術背景創業者——技術講究嚴絲合縫的嚴謹,技術人才構建的團隊也自然嚴謹。
通常情況下,謹慎是件好事,但在機會稍縱即逝的投資圈,謹慎也意味著戰線被拉得更長,機會可能因此錯失。
“如果縱觀十年,最大的一個遺憾就是學習不夠快。”速度不夠快的后果是在作出某些判斷時會糾結,因糾結而產生錯過,錯過獨角獸或者錯過未來。
對大部分投資機構來說,錯過不是一個陌生的語境。比如創新工場在游戲領域做了布局但不夠大膽,即便當時已經認識到移動互聯網新平臺應該會有各式各樣的應用出現,游戲也應在此列,但認識不夠深刻,沒能認識到游戲會在移動互聯網上大有作為。當他們意識到這一點,時間已經到了2013年年底,屬于游戲的機會臨近尾聲,“那時候再去投的時候,方法已經不對了,結果一定不是很好了”。
再比如電商,尤其是美團。2011年,眼看著千團大戰如火如荼,創新工場內部的判斷是——門檻低,燒錢烈,用戶與商家并不存在真正的內生性的需求,市場只是被創業者所牽扯,剛需不夠,所以,不能投。
沒能投到美團,創新工場總裁陶寧并不覺得遺憾,美團從百團里脫穎而出并且笑到最后,當時誰又能看得出呢?況且,當時創新工場的基金還沒到位,他們也沒有經驗能夠立刻決定投資這樣級別的案例。
至于今日頭條,這是一家做引擎的技術型公司,應該在創新工場的獵場內,但是因為它當時在做新聞,商業模式也未走通,所以創新工場沒投A輪。等到B輪,創新工場得拿出3000萬美元,而創新工場當時的基金規模無法支持出手。
是的,看著今時今日的某些超級獨角獸背后的投資機構名錄里沒有創新工場,李開復也承認,基于創新工場當時的基金體量與投資風格,他們是不可能投得到的。他們復盤過,有些原因在于學習速度不夠快,理解深度不夠,但最大的一點在于,當時彈藥不足,無法參與需要投入巨量資金的公司“燒錢成長”模式。而資本市場如火如荼,他們不進,有的是別的實力雄厚的機構出手,競爭抬價,等到回過神來,更難以到達了。作為相對早期的投資機構,在2015年啟動人民幣二期基金募集之前,面對叢生的項目,創新工場基本只有一次扣動扳機的機會。
陶寧眼中最大的遺憾,或者創新工場最大的障礙就在于,明明知道自己不夠接地氣,但并未快速地克服這一點,這大概也是管理團隊出身大公司,尤其可能是技術主導信仰者的“通病”。
一方面,VC就是投新技術、新工具、新領域、新商業模式,但另一方面,需要正視的一點是,光有技術是不夠的,技術要與商業邏輯并駕齊驅方能驅動變革落地,兩者缺一不可。技術最終服務于產業,如果對產業的內生邏輯與規律認識不夠深刻,可能就會導致錯失、看不懂、投錯。
看不懂的是什么?比如當年的滴滴。不光滴滴,快的創新工場當年也談過,還不止一兩輪,但結論仍然落在了“這個商業模式不成立”上。是的,它們會是很好的工具,會把空駛車與打車人之間的Gap縮小,會讓打車這件事更有效率,但他們當時沒能明白的是,既然打不到車,不就因為那個地方車輛難打嗎?如果是早高峰,車輛就是無法到達,打車人就是打不到車——他們認為這是一個死結,所以即便覺得這么個工具是有用的,但對應的需求可能并沒有很強烈,何況推廣不光很難還很費錢。
用李開復的話來說,沒投滴滴的理由是,他們當時沒有看到未來滴滴會有那么多大腿可以抱,移動支付大戰即將開始,他們判斷那會是一場無底洞的燒錢之戰……
至于投錯的項目,也與技術偏好有點關聯。簡單來說,這里是一個大數據項目創始人忽視商業化,與銷售合伙人不和遂將銷售外包,半年即陷入難以為繼境地的故事。對技術的偏好使得創新工場在選擇創業者時,更傾向于技術團隊,這本來也沒什么問題,問題出在對商業化重要程度的低估。所以,盡管產品對,方向也對,但銷售沒對,也算投錯了,“選錯了創業者,如果連團隊都組合不好,不應該選擇”。
創業
時間回到2009年9月的清華創業園,李開復在這里宣布成立創新工場,主打天使投資+孵化模式。
他在博客里寫道,“想到創新工場的未選之路,就讓我想到羅伯特·弗羅斯坦《未選之路》的最后一段:也許多少年后在某個地方,我將輕聲嘆息把往事回顧,一片樹林里分出兩條路,而我選了人跡更少的一條,從此決定了我一生的道路。”
這話里有幾分冒險精神的意味,李開復說這東西在他骨子里就有,只是在財務自由后才將其釋放出,這是他為維護單收入家庭所付出的延遲動作。1998年11月,創辦微軟亞洲研究院是一個恰當的選擇,微軟給了他“很好的offer”,如此一來,冒險欲得到滿足,人生風險并未增加。
當時他所有的朋友,無論中美,問他的只有一句,“你怎么瘋了,所有聰明的中國人都到美國來了,你還認為你回中國還能找到聰明人嗎?”李開復回答他們,“當然可以”。新的問題又來了,即使找到了聰明人,誰帶領他們?答案是,“美國最頂尖的人會回去帶他們”。
李開復打遍了能打的電話,把在美國做的成功的中國人都找了一遍,用各種方法說服他們加入,最后總算有幾個人跟他回來重啟一段從0到1的歷程。“其實我們也在創業,也是在創造歷史,咱們就建一個世界一流的研究院。”這是李開復說服張亞勤回來時說的話,他們一手創建的微軟亞洲研究院在隨后的許多年中,為中國的人工智能領域源源不斷地輸送著人才。
2000年,李開復升任微軟副總裁,調回總部,2005年,他離開微軟加入Google,創辦運營Google中國,4年后,他離職Google,創辦創新工場并擔任CEO。陶寧在微軟時就認識李開復,她知道李開復很早以前確立的目標就是回到中國工作,但后者選擇“以創業的形式展現理想”多少讓她有點驚訝,畢竟,在2009年,創業并非中國的主流,大眾對創業者的評價也不如日后高端。
但她明白李開復想把技術轉換成產品的心思。李開復當年博士畢業留校,后來選擇離開進入產業界,實際也因循這一思路。做到谷歌中國總裁位置的他,繼續做職業經理人,并沒太多可選擇的好機會,創業才是。
是的,創新工場的成立本身是一次創業,李開復最初的設想是通過對技術與市場的理解,把技術轉化為產品服務于社會。“這也是我們第一批人,跟著開復出來創業的一個簡單的想法。”陶寧說。
從陶寧的加入講起,這其實也是一個圍繞在李開復身邊的關于相信的故事。首先是對移動互聯網的一致看好,他們都相信的是,計算設備會更加小型化、個人化、隨身化,通訊行業發展會越來越快,數據會越來越兩級分化(一部分大型的計算會在后臺,一部分在前端),計算能力會越來越強勁,很多現實的問題會得到解決,比如地圖應用。
也因此,創新工場第一個階段的孵化,主要都是圍繞安卓系統的移動互聯網化產品展開。當時,蘋果軟硬一體化的路線意味著iOS不會是個開放的系統。況且相比iOS,安卓系統的不完善是顯而易見的,拿分發來說,蘋果有Apple Store,而安卓還沒有自己的商店。
基于安卓系統的不完善與開放,從安卓系統出發做產品就成為自然的選擇,2010年時,創新工場孵化的第一批六個項目基本實現從硬件端到客戶端對移動互聯網的覆蓋——點心、豌豆莢、友盟、應用匯、魔圖精靈、七麥科技(原布丁移動)。
但其實,創新工場在2010年時已經在有意識地淡化孵化,原因在于,經過大家不遺余力地鼓吹和推動,很多創業者已經開始走入到移動互聯網的研發中。此時,他們意識到創業圈生態的不完善是新的問題。一個現象是,真正的科技創業者多是不到三十歲的年輕人,稍有個人財富積累,父母也多為普通人,創業的起步資本從何而來?
一些創業者找到他們尋求幫助,“我們都是年輕的創業者,年輕的工程師,我們并沒有人脈,誰來支持我們呢?創新工場能不能支持我們?”陶寧他們面面相覷,他們初期募資得來的錢規模微小,要投資,心有余而力不足。于是他們回到美國,觀察硅谷的創業閉環是如何完成,活躍的創業生態圈是如何構建,“美國的創業者錢從哪里來的?第一有天使投資人,第二他們從VC拿到了錢,美國有大量的VC。而中國呢?”
他們去找了紅杉、IDG、經緯中國。在移動互聯網尚未普及之時,這些機構對于創新工場手上剛孵化了一年多的項目存有疑慮,仍然覺得過于技術化,過于早期。
創新工場可不可以募集一批錢,然后來支持創業者?自己做投資人,對創新工場來說是一個全新的領域。”我們只有十幾個項目,我們并沒有管理基金的經驗,怎么說服LP,所以第一批的LP很多是戰略投資人,比如SAP、Google。”
從孵化到VC,他們的LP,中經合集團創始人劉宇環幫了創新工場很多忙,創新工場第一批基金的合同甚至都是中經合的法務和財務幫助做的。
人民幣基金的募集也在這期間展開。2011年,創新工場募了第一筆人民幣基金,不過由于基金規模較小,僅有3.27億元,所以“尚未學習到人民幣基金的精髓”。2015年,創新工場完成二期24.9億元人民幣基金與3.03億美元的三期美元基金募集,正式轉成VC,投資轉向A、B輪項目。
這一階段對于創新工場本身的考驗在于對行業與對商業化的關注,他們在看項目時開始關注產品到底要落到什么樣的市場內,如何定價,如何商業化,如何捕獲核心客戶……包括人民幣基金的運作方式和退出。一切從頭學起。
2018年4月,創新工場完成四期美元風險投資基金的募集,規模5億美元,定位VC+AI。當時,創新工場共管理6只基金,管理的資產規模達110億元。國內技術崛起,創業進入科技創新階段,創新工場看到了AI賦能的機會,轉型技術型投資,李開復開始頻繁地說起,“Tech VC的時代到來了”。
與其說這是創新工場的轉型,李開復更愿意稱之為回歸。“其實我們一直想做技術VC,只是十年前創新工場成立時,時機未到。那個時候中國創業的主流還是模式創新和模仿美國,還沒有科技創新的積累,所以我們就先做別的。”
未來
20年前,陶寧第一次見到李開復,后者當時是一個年輕的科學工作者,眼里除了科學就是中國的科學家,完全沉浸在技術領域里。
20年過去了,陶寧覺得創新工場最有創業精神的還是李開復——他覺得這個可以做,這件事也很好也可以試一試,他是公司里想法最多的人。
李開復的自我定義是,他很喜歡嘗試新事物,在不同階段都一定會分配足夠的時間做一點新的事情,而有些事,就是要完成后才知道是否值得。
“其實人生充滿了意外之喜。只要你勤奮,意外之喜就會來。”這句聽上去雞湯的話,在他的經歷里確實得到了驗證。2018年他出了一本書《AI未來》,解析人工智能時代未來十年大趨勢,書出來以后,不止新加坡、阿聯酋、阿根廷等許多國家的政府都要去向他請教AI的事情,還有很多國家的主權基金向他伸出投資的橄欖枝,“這些機會來了總要去捕捉一下”。
過去十年,創新工場進行了從孵化到天使,從天使到VC再到Tech VC的轉型,對北京與華東區域實現了較為完整的覆蓋,接下來,成長期項目的投資與華南區的覆蓋,是他們想要加碼之處。
2019年6月,創新工場大灣區總部在廣州啟動,三家主體——基金主體“創新工場智能(廣州)創業投資合伙企業”、研究院主體“創新工場(廣州)人工智能研究有限公司”及商業賦能主體“創新奇智(廣州)科技有限公司”在廣州高新區同步啟動,而創新工場已完成募集的第三期25億元人民幣基金也落戶在廣州(由廣州開發區與廣州市引導基金投資)。
用李開復的話來說,AI可以直接幫助公司降低成本或者增加回報,它的門檻在快速下降,越早擁抱,尤其是在全球經濟碰到挑戰時,如果比競爭對手更快降低成本或者增加回報,就能占領更多的市場份額,這也就意味著,不擁抱AI,滅亡的腳步聲到來會更快。
如今向創新工場尋求人工智能指導或合作/AI賦能的,并非電商互聯網公司,也不是銀行保險公司一類,而是鋼鐵公司、石油公司、教育機構、醫療機構。
而在技術賦能的前提下,創新工場正在向全周期投資靠攏,“這是我們最好的階段,發揮技術優勢的時候來了”。李開復清楚地知道,盡管目前創新工場管理的雙幣基金規模約150億元,但這個資金量級并不是他們的獨特優勢。創新工場的專長是在技術賦能場景,某種程度上,創新工場扮演的是橋梁的角色:創新工場投資的早期技術公司賦能中后期傳統公司,讓傳統公司的收入快速提升;中后期傳統公司為早期技術公司提供場景,讓技術公司快速落地成長——兩者互為補充,互相促進,除此之外,人工智能工程院與創新奇智可以提供技術公司暫時沒有的解決方案,作出更個性化與定制化的方案。
“加入創新工場,不用擔心未來,我們都相信開復,會作出正確的決定”,作為創新工場早期成員的張亮經歷過成立的過程,當時正是國內移動互聯網與天使投資發端期,他加入創新工場,和很多人一樣,出于一種純真的興奮感。
如今回頭看做孵化的時光,李開復承認了自己的誤判。重度的手把手式的孵化,跟超級獨角獸的相關性極小。就連他創業導師的身份,現在看來也不是那么必要,盡管這曾經是李開復最耀眼的光環之一。“真正最強大的創業者,未必永遠是對的,但他必然認為自己是對的,除非他說服了自己是錯的,也就是說,他并不需要創業導師。”
他提到雷軍,“無論在人生的任何階段,都不會依靠機構化天使或者孵化器,更不會找一個創業導師帶路,這并不是說他們不會犯錯或是迷路,而是那些最終能夠做成偉大公司的人,一定是有著強大自信。”
如今,李開復的時間大體可以劃成5份,用在投資相關業務、投后管理,對內的戰略與部門的工作、對外的投資者關系,以及那些也許會被他的團隊認為是“不務正業”的事,用團隊的話來講,這得是200%的精力投入。
李開復試圖以200%的速度走向未來。如今,AI成為技術投資舉足輕重的新主題,AI賦能被越來越頻繁地提及。當所有人都在談論一件事時,意味著挑戰更多,李開復的擔子也更重了。